我是今年68岁,来自台湾,定居大陆21年了。我的前半生和其他台湾年轻人一样,上学、当兵、创业、旅游。父辈的乡愁让我在80年代,勇敢地踏上大陆寻找亲人。年近50,我终于落叶归根回到祖国,包下百亩山谷。我的人生,从此刻才真正开始。
我一生没能养育孩子,20多年来,我的“儿女”却又遍布祖国的大江南北。1955年,我出生在台湾高雄。父母祖籍是江苏盐城,1949年,父母背井离乡来到台湾生活,先后生下了5个儿女。
母亲曾是上海大户人家出身,性格温雅,从小教育我们懂得礼义廉耻的中华传统。因为不会烧柴做饭,她经常被父亲训斥。但母亲生性要强,又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和味觉天赋。
于是,母亲经常串门跟邻居们学习烧饭做菜的经验,自己不断研习。凭着记忆,她终于自己做出了地道的“本帮菜”。母亲最拿手的是东坡肉和狮子头。她将手艺传给两个姐姐,开了一家私房餐厅。
很多人慕名前来品尝,纷纷称赞终于找到了“家乡的味道”。大家会因为吃喜欢吃这一道菜,而天天来吃一桌菜。渐渐地,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把家乡不同的饮食习惯互相交流起来,这也直接影响了后来台湾的美食文化。
生活中,父母经常跟我们讲起家乡的亲人和故事。我童年的记忆里,也满是大家对祖国的伤别愁。我的姐夫是山东人,从他踏入台湾的那天起,始终保留着老家的饮食习惯。一日三餐都吃面食,没有吃过一顿米饭。他用自己的坚持怀念着家乡。
父亲也经常跟我讲,他们每天睡醒后都会习惯地把东西打包,随时准备走人。他们笃定很快就会回到故乡。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父亲那代人慢慢意识到自己像是“流浪的孤儿”,既不能融入台湾本土,又回不到大陆,仿佛被世界遗弃了。
那时起,我的心里便隐隐约约埋下了一颗“寻根问祖”的小小种子。
我从小不是很喜欢学习,高中毕业后,服了3年兵役。虽然当时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,父亲还是希望我能继续读书。当时,我选了分数比较低的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(现在的台湾世新大学),读大众传媒专业,学习了电影制作、编导一系列的课程。
毕业后,我进入电视电影行业,开始从摄影助理做起。每天,我背着各种笨重的摄影器材、行李行走在各个拍摄现场。渐渐,我升职为正式的摄影师,负责摄片、剪辑、制作人等工作,逐渐接触到了演艺圈里的方方面面,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。
想出名的人,可以没有道德底线的出卖自己。有权利的人,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强迫别人屈从。无论在生活还是工作中,演艺圈似乎都难逃“潜规则”。这与我的追求有着天壤之别,我很难接受。但我身份卑微,也无力改变。
因此,做了大约2年,我选择退出演艺圈的传媒行业。当时,台湾的出口贸易正是上升期,很多商家都在忙着第一时间给国外的客户寄样品、抢订单,我借机做起了“CARGO”空运的业务。
为了赶时间,我每天需要倒换着摩托车、小货车,奔波几百公里接货、送货。因为我同时接好多活,每天从早忙到晚,心里很踏实。就这样茫茫碌碌做了三年,我接受了社会的历练,也接触到了很多新奇的事物,更重要的我知道台湾之外的世界很精彩。那时起,我的心中对世界充满了想象和期待!
早期父亲在台湾做房地产开发商的生意,哥哥在菲律宾开工厂,做欧美市场的工艺品贸易。后来父亲要我回去帮他管理工地。80年代中期,正值台湾房地产泡沫期,我劝父亲赶紧低价转手手里的建筑工地。
这时,哥哥的生意也需要人手,我又有贸易经验。帮父亲处理好台湾的生意,我就去到菲律宾帮哥哥管理工厂。我非常讲究品质,因此工作中,我亲自监管产品的QC。凭借过硬的质量,我们厂里的订单很红火。我们的产品占据了整个菲律宾市场出口量的60%以上。每年收入五六百万美金。
但由于我们的产品是圣诞用品,有一定的季节性,工厂只在每年七月份开工。当时,台湾的经济是相当好的,普通的打工仔都能轻松地拥有很好的收入。大多数人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很好的规划。
我上半年都是在台湾待着,跟朋友们吃喝玩乐。生活得无拘无束,潇洒又轻松。有几个朋友看好了台湾旅游业的上升期,纷纷开起了旅行社。我听说做导游可以不花钱游览世界,同时还能赚钱,便主动到旅行社帮朋友带团,做起了导游。
早期游客到欧洲、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旅游,都会逛奢侈品的小商店。Shopping也一度让导游成为最赚“外快”的职业。记得,我第一次带团去欧洲时,我们在巴黎连逛了三天。直到最后一天中午,我都没有带游客进任何购物店。
中午吃完饭后,一个游客代表跟我说:“许先生,你这个人很奇怪。一般人带我们到欧洲来,都会介绍东西让我们买。为什么我们马上都要离开巴黎了,你到现在都没带我们去买东西?”我说:“我们的行程还有一个下午,如果最后一个行程走完了,我们还有时间,我当然会带你们去。但行程没走完之前,我必须先保证大家的正常游览。”
我接着说:如果你们真的要牺牲一下午的行程,那么全体签一张自愿放弃函,我就带大家去shopping。大家情不自禁为我竖起大拇指,称赞我是导游同行中的“NO.1”。
通常在出国游中,旅客都要另付导游小费,这也是一笔不小收入。我却从来没收过任何游客一分钱的小费。甚至,有的游客在回台湾前会主动来问我:小费怎么付?我每次都说:认识就是缘分。大家一起玩了几天,就交个朋友吧!朋友之间不需要小费的。
俗话说:得与失,只在一念之间。有得必有失,有失必有得。一路走来,我走过20几个国家和100多个城市,得到了很多企业家、学生和年轻人的纷纷赞赏。我们从原来的陌生人到认识,逐渐相知相交。离开旅游团,我们也一直在交往。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:超越了金钱的友情。那几年,旅行社的同事都在努力组团拉业务,为业绩苦恼。
我的游客源源不断,因为老朋友出国都会专门找我,指定我带团,同时主动推荐了很多新游客。我一向不在意钱的多少,但却收获了更多的意外惊喜。走过千山万水,看尽岁月沧桑。我突然有了一个迫切的想法,要回大陆看看。
1986年,我辗转到了上海。我只有姑妈的地址,没有联络电话。姑妈住在城区的弄堂里,周围的房子很小很破旧,一户挨着一户,又脏又乱。我挨家挨户地打听姑妈的名字。当时的我很瘦,留着长长的头发,穿着流行的牛仔衣,破洞的牛仔裤。所有的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,甚至怀疑我不是好人。
当我看到姑妈站在门口的那一刻,亲切感立刻涌上心头。因为姑妈跟父亲的样貌很像,我一下认了出来。我激动地跑过去喊到:“姑妈!”姑妈愣在原地,很纳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认定我是他的什么人。
我赶紧自我介绍说:“我是某某的儿子。”
老太太吓了一跳,有点惊恐,一时竟不敢相信。
因为父亲离开大陆的时候,把姑妈送到了从小定亲的夫家了。当时的姑妈只有十四五岁。分离的30多年来,两人从未取得直接联系。父亲是通过好几层关系才打听到姑妈的地址。
可是,当她听我讲起父母曾对我讲过的那些往事时,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。那种感觉虽然看起来一时无法接受,却又很平静,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我。那一刻任何言语,都无法倾诉这份血浓于水的暖暖亲情。
姑妈带回江苏盐城阜宁县的老家探亲。那里有我的舅舅、姨妈还有另外两个姑妈。记得当时都是土路,交通很不方便,我们倒了好几趟小客车,最后坐着三轮摩托车,颠簸了一整天才到了村里。
我们从一家到另一家,也只能靠步行走上一两个小时。但却阻不断我的热忱。我深深地吸着泥土味的空气,血液都在沸腾,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归属感。那一刻我不孤独,祖国就是我寻觅已久的根!
回到台湾后,我告诉父亲自己在大陆找到了亲人。他都不太相信。紧接着,我帮父亲安排了回大陆的事宜。父亲回来后对我说,他要落叶归根,回大陆养老。可惜,不久,父亲突发心梗遗憾离世。那时起,“落叶归根”的种子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。
有人说10年一个契机,10年一个间隔,世代的变化演绎不多不少,正好10年。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,汇率的兑换让哥哥在菲律宾的生意遭遇了资金翻倍贬值的危机。曾经22块的菲律宾的Peso可以兑换1美元。年底的时候,需要50块的Peso才可以兑换1美元。
因此,那几年我们的生意很不稳定,风险也很高。旅游业也不像当初那般纯净,游客和导游彼此渐渐失了信任和尊重。游客感觉自己花了钱,就应该以“大爷”的姿态要求导游像24小时的保姆,随叫随到。
原本专业出身的导游,也慢慢丧失了权威,一步步变成了为了赚取利益的“导购员”、“服务员”,越来越不被尊重。出国游的途中经常发生一些不开心的事情,甚至严重的时候还会发生危及人身安全的事故。这也让我开始慢慢厌倦。
旅行对我而言,从来都是由心而定。我从不奢求在旅程中观赏多少名胜,赚多少钱,而在乎途中的快乐心境。渐渐,我逃离了喧嚣、世俗,更喜欢清静,向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。
就在这时,我恰巧看了关于“有机农业对未来的农业的影响”的一篇报道,怦然心动,可惜我不会。如果不去碰它,这一辈子大概就只是喜欢。2002年,我只身回到有机农业前景广阔的大陆,拜一位农业行家为师。
2003年,我花了50万在福建漳州租了大约100亩的山谷,开荒垦田,跟土地打起交道。山上只有一个土坯房,下雨的时候会漏水,我在里面住了3个月,没跟人说过一句话。
我每天从早上五六点一直忙到晚上10点。虽然很累,但因为喜欢,便不觉得疲惫。经历了种粮食颗粒无收、种菜满是虫害的“无数次”试错,我在实践中摸索出一套实用的有机农法,其核心理念在于:尊重自然、敬畏土地。
2014年,浙江衢州的几个朋友对我的有机农法非常感兴趣,并邀请我到衢州做农场。当时,我犹豫不决。毕竟我自己一个人做的时候,做好做坏都无所谓。但是要帮朋友做事,就必须负起责任。
台湾的有机农业种植的时间比较早,而且非常成熟。因此我在答应朋友之前,回到台湾,走访了很多有机农场,并跟农场主做了深度交流,最后自我考试,验证了我的有机农法。2015年,我来到衢州黄坛口。我用手捧过田里的一把土,搓了搓,发现土壤板结严重。一低头,又看见地里遍布塑料薄膜等垃圾。
我对朋友说:“这里的水、空气、阳光让人舍不得离开,可惜土壤受伤了。要想养好地,得需要几年的时间。”于是,我跟朋友一起投了200多万做起了大约60亩的农场,取名:一亩耘心。
一亩,代表农场规模小;耘心,代表人对土地要有敬畏之心,要把土地当做儿女一样,用心养育。我一直坚持养种结合,多元发展,不用农药,不用化肥,而是靠各种生物菌肥和酵素改良土壤,抵御虫害。
可这些在市场上购买的价格要比化肥、农药贵很多。我决定自己做。原料就从田里取,成本降到生物农药公司销售价格的1/10,甚至更少。我农场里养了300多只鸡,把光合菌用在鸡舍里,不仅能消除臭味,还可以让氨和硫化氢分解,避免用农作物烂根。
另外我还用虾和蟹壳提取甲壳素,用来吸附病原菌和病毒排出畜禽体外。我刚来的时候,种田种了几十年的老农民都笑我,觉得我是傻瓜。但我不急着辩驳,说一千道一万,不如实实在在去做。第一年,西红柿成果一批后就不行了,玉米因为镰刀杆菌黄了不少。我知道,这是因为土壤生病了,要想着如何治病,而不是一味抑制。
后来,我请当地农民按照自己的方法去尝试。丰收的季节,农民掰下玉米可以生吃,不禁问道:“怎么这么甜?”
我把玉米煮熟,递过去:甜度更高,又是另一种味道。
农民忍不住赞叹:爆浆,好甜啊,是自然清新的味道!
很多人都认为有机产品成本高,产量少,只属于有钱的消费者。健康不应该只属于有钱人,每个人都应该吃到平价的有机食物。2021年,我和工作人员一起通过互联网传播生态和种养、有机生活等理念,一年时间就收获了50多万粉丝,视频的总播放量达到了一个亿。
从事农业20多年来,我走了不少弯路,成过,也败过。正因如此,我不想让别人再重复走错的路,我愿把所有心得,分享给更多的农事爱好者。有人资产几千万,有人在农创的路上迷茫了。有在陕西种艾草的,有在东阳种桃子的。他们带着疑问,来到农场学习,寻找重新上路的信心。
只要是真心想学习的学员,我都是0学费,每人每天只收学员20元,包括10元住宿费、10元一日三餐伙食费。但是,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农场的规矩,不可以在农场里乱扔烟头、垃圾等破坏土壤的事。
我就会把生物菌肥配方教给大家,亲自带着学员们走到田间,边讲解、边制作。我非常欣慰看到越来越多的新农人选择有机农法这条路。因为,我们做的不仅仅是农业种植,而是构建具有人文情怀的生态场景和农事爱好者聚合的平台。
只有这样,才可以重建人和食物之间的信任。8年来,农场里每个季节种出的所有东西,都不做任何商业行为,只做推广分享,目前都是负收入。我从不后悔这样的选择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自从做了农民,我才有了自己的人生。
我一生没能养育孩子。但老天告诉我,有机农法就是我的儿女,所以我就在安心做这一件事,我的余生也只能做这件事。如今我已年近七旬,赚钱对我来说没意义。落叶归根在脚下这片土地,用心守护好我的根,才能生命不息,代代相传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