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李健人，乳名浩铭，今年53岁，湖南省祁东县白地市镇人。1970年，妈妈以48岁高龄生下我，作为家里的“老五”，降临人世纯属“意外”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。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家里很少有肉吃，但每次吃肉，父母总会先给偷偷给我，他们一直把我当作手心里的宝贝。
在我印象里，妈妈有时候对我很严厉，犯错了她会骂我、打我，但也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。记得我上高中的第一天，因找不到学校给我的饭盒，打不上饭，晚上饿着肚子给妈妈打电话述说困境。
没想到，第二天妈妈就带着我最喜欢吃的烩面，赶了30多公里路到学校来看我。看到妈妈那一刻，我双眼湿润，吃着妈妈亲手做的烩面，我忍不住哭了。作为小儿子，我发现妈妈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。她对我说得最多的谎言就是，“妈妈不饿”“妈妈不喜欢吃”。
在物质缺乏的年代，她总是想方设法把好吃的东西留给我。就连她生病时，医院给她开的蜂王糖浆都留了给我，还不忘对我说：“你还要读书，蜂王糖浆补脑。”那一刻，我内心暗暗发誓，将来我一定要做一个让父母骄傲，孝顺父母的孩子。
技校毕业后，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往外发展，而是选择离家不远的工厂上班，方便照顾父母。然而，2000年因单位效益滑坡，我下岗了。年轻的时候，我总想着多赚点钱，将来带着父母看看外面的世界。下岗后，我没了经济来源，该怎么办呢？后来从他人口中了解到一句话：东南西北中，发财在广东。为了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，2000年，我决定南下深圳发展。
29年来，我没离开过父母。南下深圳，我想把父母带在身边，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打工人，居无定所，加之父亲身体不好，经过慎重考虑，只能把他们留在祁东老家。刚到深圳，我进了富士康工作，从普通技术员一直做到工程师，也认识了不少知心朋友。
那时，我虽然人在深圳，但始终心系父母。我们每天都会聊一个多小时的电话，妈妈关心我的工作，总会叮嘱我少抽烟、少喝酒、别熬夜。而我则会问候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，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。每个季度，我有几天会“丢下”工作，回家陪父母唠叨家常。在他们面前，我就像是一个从未长大的孩子，乖巧地听着他们的叮咛。经过8年的奋斗，我在深圳总算有了稳定的住所，有条件把年迈的父母接过来生活。
要80多岁的老人，离开家乡，到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生活，我知道他们肯定不适应。所以，我尽可能把家里环境，布置得跟老家一模一样，让父母能安心生活。那段时间，我也尽可能做到每天下班回家陪伴父母，拒绝了不必要的社交活动。可我爸爸仍旧不习惯，吵着要回老家。无奈之下，只能把他们送回老家。
2012年初90岁的爸爸在老家去世，我当时挺内疚的，觉得自己没有对父亲尽孝。而爸爸留给我的遗言是：一定要照顾好妈妈。爸爸离世后，我体会到妈妈的孤独感，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家生活，她在我眼前，我才能安心工作。于是又把妈妈接回深圳。妈妈虽然每天与我生活在一起，但我发现她总喜欢站在阳台，目送着我离去的身影。那一刻我才明白，妈妈的孤独感并未离去。
妈妈曾是一名教师，当了一辈子的“孩子王”，早已习惯了热热闹闹的生活，最害怕的就是没人陪她说话，没人听她唠叨家常。所以，每到有空的时候，我就带着妈妈到街上转转，吃吃本地人的早茶，到海边、公园玩玩....遇上无法拒绝的社交活动，我也会带着妈妈一同参加。
直到2014年初，我发现妈妈的行为举止有些反常，经常弄坏家里的电器，还会说一些很奇怪的话。比如亲戚好友到家里做客，妈妈总会说他们偷了家里的东西，看到陌生人，妈妈又会说他们要害她.....还经常哭闹要回家，没有了以往的通情达理。在我印象里，妈妈是大家闺秀出身，又是一名人民教师，有修养有学识，能接受一切新鲜事物。她的变化让我意识到，妈妈可能生病了。果不其然，医生证实了妈妈患有阿尔茨海默症，俗称老年痴呆。
知道妈妈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时，我内心的恐惧感油然而生。怎么照顾妈妈成了我眼下的难题。我想过顾保姆，但妈妈不习惯与陌生人生活在一起。如果姐弟5人轮番照料，这恐怕对妈妈的病情不好，而且哥哥姐姐的年纪也大了。更重要的是，我不想让妈妈觉得自己是一个“皮球”，被子女踢来踢去。
可我在深圳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，要是放弃了，这么多年的付出将付诸东流，甚至失去收入来源。考虑到妈妈的病情时好时坏，我决定先减少工作量，多留一点时间陪在妈妈身边。每当我看到妈妈总是闷闷不乐地站在阳台眺望远方时，我知道她在想家乡，想回家了。
落叶归根，可能是中国老人内心的普遍想法，也是中国人特有的感情表达方式。自古忠孝两难全，我最不想面对的事情还是到来了。事业与家庭的权衡和抉择中，我选择了抛弃事业回归家庭，全身心地照顾妈妈。身边好友曾质疑过我的决定，他们说：“你这样牺牲自己的正在上升的事业，放弃自己的小家，放弃女儿，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高了？”
在我看来，任何人的一生，总有两方面，一方面是我们的生活，一方面是我们的事业。事业是外在，生活是内在。如果内在的生活不稳定，事业做得再大，人生也注定失败。此刻，我更不能忘记爸爸的嘱托。对我而言妈妈就是我生活的全部，她在哪，我就在哪。如果妈妈生活不开心，我在外面打拼事业就失去了意义。在爸爸身上留下的遗憾，我不想在妈妈身上重蹈覆辙。
2015年11月底，我放弃了深圳的事业，不敢跟亲朋好友告别，偷偷地带着妈妈踏上了回老家的路，从此成了妈妈的专职陪护。刚回家的那几个月，我有过迷茫，有过失落，没了经济收入，光依靠积蓄、下岗补助金、妈妈的退休金，我能照顾好妈妈吗？她发病时，我要怎么做？我内心想了许多种应对方法。
起初，妈妈回到湖南老家还能照料自己的日常，但当她发病时，我内心只剩下一个答案，原来世间上竟真的有“越老越不懂事的孩子。”受药物影响，妈妈偶发癔症，又常常发脾气，有时候会暴躁地摔东西，有时候又会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....看着地面的呕吐物，我总会感到心烦意乱。
后来，我了解到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耍脾气，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，而是无法接受自己智力退化，自尊心受到了伤害。于是我开始转变心态，面对“不听话”妈妈更有耐心了。无论她说什么，我都会顺着她的思路，大声回应“好的”，给到她一种安全感。妈妈犯迷糊时，经常把我错认为是她的弟弟，有时候又会在睡梦中大喊“爸爸”。那时我就在想，妈妈的脑子里可能就剩下童年时的回忆了。
2016年秋天，我独自带着妈妈回了一趟山东老家，还分别赴济南、泰安、北京、沈阳、南京等地，看望了母亲的弟弟、朋友及其他亲人。那时妈妈已经90多岁了，如此奔波的路程，其中的艰辛是可想而知。我一路拉紧妈妈的手，生怕稍微不留神，妈妈就会受到伤害。记得在济南回东平老家的长途汽车上，我怕路程颠簸对妈妈造成伤害，所以我一路抱着她，就像我小时候，妈妈抱着我坐长途车那样。如今回想起来，我庆幸自己曾鼓足勇气，独自带着妈妈回了一趟老家，了却了她多年来心心念念的愿望。
因为旅游回来不久，妈妈不小心摔了一跤，从此瘫痪在床。剩下的岁月，妈妈再也没有离开过床和轮椅了，吃喝拉撒基本上都要在床上解决。而我更是接手了妈妈日常照料的所有事务。伺候妈妈吃东西、给妈妈换洗衣服、清理大小便、擦洗身体、给妈妈翻身、按摩、抱妈妈上下床等等事务既是我的日常，也是我每天反复多次的“必修课”。
后来为了方便照顾妈妈，我在她的床头安装了监控，只要妈妈一喊“浩铭”。无论我在外面做义工，还是在别的地方，我都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妈妈身边。不过，回想起第一次伺候妈妈擦身子，妈妈觉得很尴尬也不太情愿。我害怕她生褥疮，于是安慰她说：“没关系的，你把我当作女儿就好了！”
久而久之，妈妈也会打趣道“我的小儿子成了我的小女儿。”在我的照料下，妈妈衣着干净，头发整齐，状态良好。亲戚好友来看她，大家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，一个瘫痪多年且吃喝拉撒都需要在房间解决的人，精神状态这么好，而且房间一点异味都没有。大家都说，妈妈有我这个儿子是一种福气，是我给了妈妈安定的晚年生活，但只有我知道，是妈妈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。虽然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迷糊中，但她偶然间的一句话总会让我泪奔。
比如在我打扫卫生、伺候母亲起床、给妈妈洗脸或喂饭的时候，她会跟我说“对不起，我坐在这里要你伺候，拖累你了。”又比如她会夸赞我说“你是好儿子。”记得我带妈妈到医院看病时，当时我抱着妈妈坐在公共区域等医生看病，妈妈跟我说“浩铭，谢谢你，还要麻烦你照顾我。”听到这句话时，我哭了，摸着妈妈的脸颊说“没麻烦过，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
其实，我只是做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而已，没有别人说得那么伟大。这些年，我一直把妈妈当做我的孩子，尽心尽力地照顾她，同时也希望尽自己的努力延长妈妈的寿命。毕竟，有妈妈在，人生尚有来路，有妈妈疼，生活再苦也有甜。虽然我尽力了，可妈妈还是“不要”我了，悄悄地走了。2022年9月20日早上，我站在妈妈的床前大喊“妈，我是浩铭，您不管我了吗？您不要我了吗？”可不管我怎么叫喊，妈妈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，我知道她走完了101岁的人生，她去找爸爸了。
从2014年开始全职照顾妈妈，8年来我们形影不离。虽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，但在她离开的那一刻，我情绪崩溃了，忍不住痛哭起来。没了她，我的生活支柱仿佛也瞬间倒塌了。妈妈生前曾跟我说过：“如果将来有一天，我走了，你不要哭，你已经尽孝了。我永远是你妈，走了也会回来看你的。”
可最爱我的人离去了，我怎能不怀念？以前一回家，我首先去看妈妈，现在她走了，空荡荡的房子就剩下我一人，孤独感瞬间上来了，生活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。妈妈离世后，我当然也愿意相信那些关于灵魂的说法是真的存在，至少这样妈妈就可以陪伴在我的身边，没有病痛，不用计较生活，全心全意地陪伴着我、看着我、倾听我。这些天，我不断地回忆起与妈妈之间的点点滴滴，到头来却发现，年少的时候，妈妈选择用适合的爱引导我。年长后，我却选择用疏远的爱回馈她。
突然发现，我与妈妈独处的8年时光太少了。有一天清晨，窗台突然飞来一只小鸟，我知道那是妈妈，她没有食言，她真的回来看我了。其实妈妈离世后，我相信她真的来过我的梦里，只是她知道我睡得轻，特意放轻了脚步。直至今日，我知道妈妈的灵魂依然在我身边。希望将来有机会，我与哥哥姐姐带着父母的照片，一家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另外，我还想对妈妈说，没有了您的日子，我有过失落、有过惶恐，但如今都调整过来了。我会把对您的爱传播出去，继续关注孤寡老人，关爱抗战老兵，帮助需要帮助的人，您不要担心我，我会努力生活，您在那边也要好好的。此外，我还想跟年轻人说一句：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，就早已成为了妈妈一生的挚爱和选择，如果你们的妈妈还在身边，请好好地拥抱她，即使相隔千里也别忘了常回家看看。因为陪伴才是对父母最长情的告白，愿我们都避免承受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和伤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