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童年时,家里不缺钱。结婚后,我和老公开做眼镜店、饰品摊,还有印刷厂,小日子原本过得顺风顺水。可我依然不满足,执着地想自己办厂,结果失败了。工厂破产那年,我看着大枣一车车地拉出来倒掉,心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,冷极了,疼极了。
为了还办工厂欠下的债,我到北京做起了家政。刚到北京时,只能住地下室,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不适,一度让我难受得嚎啕大哭。而现在,我终于想通了——别嫌弃挣钱的狠狈和辛苦,等上了生活的战场,你就会发现,卡里的余额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气和体面。
1971年,我出生于山西运城稷山翟店的北吴村。小时候,父亲是村里大队的会计,承包了50亩果园,还和人合伙开办了面粉加工作坊、砖瓦窖,日子过红红火火。父母整天忙碌,我和弟弟妹妹几乎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。她总是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小点心,夜里还会哼着童谣哄我们睡觉,那样的时光很温馨。
童年时光是温暖的,明亮的。我就像无忧城堡里的小公主,不知忧愁为何物。父亲陪我们的时间虽然不多,可在我心里,父亲是为家里人遮挡风雨的一座高山。可是我16岁那年,这座高山却因为心梗塞,突然就倒下了。
父亲从病发到离世,只有短短几小时。好长一段时间,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是真的。感觉父亲只是有事外出了,过段时间就回来了,还会像往常一样给我们姐弟带我们喜欢的玩具…就在一家人还沉浸在悲伤之中,信用社的人找上门了。我们这才知道,面粉加工坊和砖瓦窖还有五六千元贷款没还清。而这些贷款,全在父亲名下。
信用社让我们还这笔钱,母亲为此和信用社起了冲突,还被扣在了信用社。第二天表舅帮忙垫上了这笔钱,母亲才回了家。那几位合伙不但不肯承担这笔债务,还合伙把母亲挤出了生意。母亲受不了这一连串打击,情绪变得很不稳定,整个人都变得有些痴痴痴呆呆,连生活自理都成了问题。
那时候妹妹13岁,弟弟7岁,16岁的我成了家里唯一的主心骨。奶奶含泪劝我退学,回来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。我舍不得离开校园。我们那的孩子上学都晚,当时我正在读小学六年级,是学校文艺晚会的积极分子,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朗诵。我还梦想过长大了去做记者,做编辑。可为了家人,我最终选择了退学。
想到父亲走后的一系列风波,一落千丈的生活条件,我萌生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:以后我要挣很多很多钱,还要挣能自己说了算的钱!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,我的人生几起几落,都与这个念头息息相关。退学后,我学着照顾母亲和弟弟妹妹,还跟着奶奶练就一手不错的厨艺,成了能独挡一面的小大人。半年后,母亲渐渐恢复了过来,生活回到了正轨。母亲会做衣服,就向舅舅借了些钱,在家里做起了加工服装的生意。
我们每天都要在凌晨时去布匹批发商那里进布料,起初是我和母亲一起去,熟悉之后,我就自己去进货。去进货的大多是老爷们,非常拥挤。我力气小,总是被挤到最后。把货运出去又是一件体力活,每次我都要累得一头的汗。有一天,我正吃力地把一捆布往外拽,忽然觉得有人在帮我往外拉。一看,竟然是认识的人。
他比我大三四岁,是我们家的远亲,家里也开了一家服装店,但规模比我家的大多了。我连声道谢。他笑着对我说:“这么小就开始做生意了啊。”我说:“没办法的嘛,要帮我妈。”从那以后,我每次去进货,他只要在,都会主动过来帮忙。他说,第一次见到我,就觉得很亲切,就总想帮一把。他不仅是进货时帮忙,白天也经常来我们家,平时帮着干体力活,农忙时帮着收麦子碾麦子,还有收玉米,收葵花,忙里忙外地帮着我们。
看到我弟弟淘气,他会像一个大哥一样教训,可看到弟弟妹妹被外人欺负,又会帮他们出头。不知不觉,他成了我家的编外成员。18岁时,镇上做服装生意的人越来越多,过来收服装的上游商家反而减少了。我们家店铺和他们家店铺的都积压了不少服装,就结伴去西安销售各自家里积压的服装。朝夕相处,我们的感情也突飞猛进。
母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,打趣地对他说:“你来我们家来的这么勤,不如就当我女婿吧。”他的脸一下子红了,眼睛却亮晶晶的。我俩就此确定了关系。但这份恋情并没有得到他父母的祝福。他家里同时开着眼镜店、服装店,是一个家境颇为殷实的大家族。他父母一直希望他找一个条件相当的女孩谈恋爱,而不是我们这样势单力薄的单亲家庭。
因此,我们的交往一直很低调,可感情依然在无可阻挡地蓬勃生长着。1989年正月,他顶着家里的压力,和我领了结婚证。次年我就有了孩子。一年后,老公家里人终于接受了我们。这时,我们店铺的生意已经入不敷出。母亲索性关掉铺子,去了工厂打工。而我和老公在镇上开了一家眼镜店。眼镜店走上正轨后,我又在店门前支了一个摊,夏天时卖女孩子的头饰,冬天时卖保暖的手套围巾等,每天都有几百元到上千元的收入。
发现镇上很多商家都有印刷需求后,我们又开了一家印刷厂,进了两台大型双面彩色印刷机。这在镇上是独一份,因此生意特别好,几乎每天一睁眼,客户就在门口排队,根本不用为钱发愁。生活忙碌而充实,看着存折上的钱一点点上涨,我觉得很踏实。可是啊,人心总是没有满足之时,拥有了许多,还总想拥有更多,却没有想过自己能不能承担。
那时,家里不缺钱,可我总会在老公面前嘀咕,这些店铺都是租的房子,是别人的,要是什么我们有自己的厂房就好了。老公说:“租的不一样做生意吗?折腾什么哟。”我说:“那能一样吗?房子是租的,房东随时有可能把房子收回去,或者涨租金。就算做10年20年,那也变不成我们的。自己修的才是自己的,那叫固定资产。”
老公最终同意了,开始留意合适的项目。经过一番考察,我们决定开蜜枣厂。可那时的我并没能预料到,这成了我人生第二次拐点。2009年,我们把眼镜店转让给了大伯哥,兴致勃勃地投入了筹备开厂的种种事宜。跑了好几个月,终于把各种经营执照办齐,把厂子开起来了。工厂占地11亩,地是租的,可厂房却是我们一点点修起来的,修厂房和买设备,总共花一百多万。看着崭新的厂房,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。
厂里有做蜜枣的技术员,可我总觉得,技术是立厂之本,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。我就跟着技术员学,两三年后,我成了技术主力,做出来的蜜枣质量得到了客户的一致认可。那时候,我每天早点五点半就要起床煮枣子,开始做蜜枣、枣干等,还要操心厂里的大小事务。很辛苦,可看着一笔一笔订单,我觉得很值。
好景不长,2017年前后,环保部门看到我们工厂排放的是黑烟,达不到环保要求,要求我们整改后再开工。可买齐环保设施得一百多万,我们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。工厂不得不暂时停产。我们把从西安、大理收的一百多吨大枣存在了当地的冷库里,准备来年情况好转了再加工。谁知第二年,对方告诉我们,那些大枣全都坏了,还说入库时就是坏枣。
后来我们才知道,那是骗我们的,他们用自己的坏枣顶替我们的好枣。可我们没有证据,闹到后来也只能认了。坏枣不能用了,看着那些枣子一车车地从冷库运出来,又一车车地倒掉,我的心就像掉到了冰窟隆一样,疼极了。冷库赔了一大笔钱,资金链彻底断裂,工厂倒闭,还欠了一屁股外债。那些钱大多是我们向亲朋好友借的,一想到辜负了他们的信任,我就特别难受。再看到我们转让大伯哥的眼镜店还开得好好的,我更加后悔。
如果不是我执着于租不如买,如果不是我太爱折腾,我们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呢?无论如何,日子还得继续。为了还债,我和老公做了一两年包装方面的小生意,但收入微薄,仅够糊口。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,和老公商量后,2019年9月,我决定去北京做家政。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,往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。从16岁和母亲一起开裁缝铺开始,我从没打过工,手下也曾经管过十几到几十号人。出去做家政,从管人到被人管,这种强烈的落差让我又难受又憋屈,我几乎是一路哭着到了北京。
刚到北京,收入有限,住不起好房子,只能住地下室。夏天热,冬天冷,从心理到生理,我都很不适应。记得那年大年初一,弟弟给我打电话。因为信号不好,怎么都通不上话。那种远离亲人的孤独感,今不如昔的落差,让我一下子崩溃了,在地下室里大哭起来。难受归难受,我干起活来一点都不马虎,凡事尽心尽力,大多数雇主们对我的评价都挺好的。还遇到过很多好雇主,是他们无意识中帮助我走出了低谷。
我曾经在一位80多岁的阿姨家里工作。阿姨是从那个艰苦的时代过来的,养成了节俭的习惯,还教了我不少节俭小妙招,比如用淘米水洗菜,用洗菜水冲马桶,然后用干净的洗菜水拖地。有趣的是,阿姨年龄大了,饭量特别小,也下意识地认为我的饭量很小。做饭时,阿姨会在旁边守着,只让我放一小杯米。因为刚去,我也不敢多说什么,只好照做。等做好饭,一人就只能分一小碗,阿姨够吃了,我却根本不够吃。
一连饿了三天肚子,我委屈极了,就对阿姨说:阿姨,我不干了。我出来做保姆,没想挣大钱,可我真没想到,连饭都吃不饱。阿姨一下子愣住了,说:小吴,你吃不饱啊。我说:吃不饱,饿着肚子,我怎么干活啊。阿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让我下次多放点米,我也没再提要走的事。相处几天后,我陪阿姨去超市购物,她说:“小吴,你要不要买点东西?有些东西还是很好吃的。”我说:“阿姨,你买了我就不需要买了呀。”
阿姨笑了笑,说:“小吴,你的工作也挺耗体力的,你可以每天吃一个鸡蛋,补充下营养。但想吃其他的,我给你发了工资,你完全可以自己买。”这个小小的插曲,让我真正明白过来,雇主再好,保姆也不是雇主的家人,雇主家更不是自己家,得守本分,守规矩。
阿姨腿不太好,每次上楼梯腿都在发抖,我能感觉到她的腿特别疼,可她还是坚持每天外出散步。一次,我对阿姨说:“咱们就不出去了吧,你腿多疼啊。”阿姨说:“这点困难能难得咱们吗?要是不锻炼,腿会更疼的。”看着阿姨苍老却坚毅的脸庞,我忽然觉得,与这样日复一日的疼痛相比,自己经历的那些坡坡坎坎算什么呢?那些痛苦、委屈、难受,说到底,不都是在自我折磨吗?
想通后,我心情好了很多,与阿姨也相处得越来越好。做了两个多月,临下户时,阿姨拉着我的手,依依不舍地说:“小吴,我用过那么多保姆,跟你是最亲近的。你干活也是最踏实的,我真舍不得你走呀。”我很感激阿姨教给我的种种生活技巧,更感谢她无意识中对我的影响。到现在,我们保持着联系,还会在节假日互通问侯。
刚开始做家政时,我还闹过笑话。记得有次在雇主家炒完菜,我误把菜装到了吐渣盘。菜端上桌,女雇主就笑个不停,我丈二摸不着头脑。等知道怎么回事后,脸一下就红了。做得多了,我再也没闹过这样的笑话。后来,我又学习了各种家政技巧、育儿知识,以及沟通技巧,从各个方面提升自己,收入也翻了一倍。几年来,我服务过形形色色的家庭。我给自己设置了一条底线,那就是不会的我可以学,需要磨合的我也可以调整,但与雇主之间,应该是互相尊重。
我曾经去一户有钱人家里做钟点工,从很多细节里,能感觉到他是打心眼瞧不起我们做家政的。比如,我们不能带任何个人物品进入屋内,一进门就得换规定的衣服,个人物品只能放在门口。最过分的是,连卫生间都不让我们用。可人有三急啊?我做了二三天就不去了,连工资也没有要。做为一个家政人员,这样似乎显得脾气有点大。可恰恰是我坚持这条底线,过滤掉了恶劣雇主,遇到的雇主大部分都很好相处。有的雇主还会在出差回来时,给我带一份小礼物,特别暖心。
两三年后,我又开通了自媒体帐号,在征得雇主同意后,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,开起了直播,分享家政小技巧,也分享我的生活。2019年年底,老公也来到北京,做起了外卖。两个人在一起打拼,我心里也安稳多了。2022年时,我们注册了一家政公司。这次,我们不再冒进。所有的工作都通过网络进行,以求最大限度地降低办公成本。至于未来还会不会开门店,只能说等待合适的时机。这些年,我的人生几起几落。我曾经觉得,自己做家政是落魄了,但现在的我想法却完全变了。牛低头是为了吃草,人低头是为了挣钱。别嫌弃挣钱的狠狈和辛苦,等上了生活的战场,你就会发现,卡里的余额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气和体面。人生路漫漫,没有谁的人生尽是坦途。也许,放下那些无谓的执念,不好高骛远,好好好过好当下的日子,人生才会得以圆满。